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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正心
导言
中国的算命学术,本於《易》学,奠基於阴阳五行学说,具有复杂细致的理论架构.至晚从汉代开始,历经宋代命理家的发明,明清学者补充,术数虽非学术正统,但阴阳五行生克制化之旨,却深入中国人的思想.
算命从其浅者而论,是一探求人生富贵穷通的工具,但是因为它有深邃的一面,学者也藉之推究造化之源,探讨天人之际,这是算命学术绵绵不绝的重要原因之一.运用阴阳五行来推敲人生际遇的起伏转折,据许多人的经验而言,有时出现不可思议的准确性,其中机理,有待深思覃学者做进一步之探讨;而凭藉算命学术穷理尽性以至於命,必须深造有得,并不是一般人能做得到的.
不论是深的或浅的算命功能,都可以帮助个人作自我省察,并检讨个人与环境之互动关系.但是如果对命理体会肤浅,而机械套用口诀,格局,将使本来可以作为生涯计画参考的算命学术,成为无稽的游戏,甚至沦为诈欺的工具.准此盱衡市井算命人的表现,可以十分高远神奇,却也可以十分低下鄙陋.这取决於操作者有无精湛的命理学问,以及秉持什麼存心与技巧来接应客户.唯独技巧之部份可与命理无关,而纯粹是所谓「知人识人」,「待人接物」,或是「语言表达」的能力.
如果算命的目的在知道个人命运,则「命理」是引导至此目的的途径.然而命理之外,算命人运用特殊设计的语言内容,出之以某种表达方式与态度,叙说相应於顾客心理的话,就能塑造微妙情境,建立个人权威,并在此过程中,安慰顾客之忧愁苦恼,指导其进退行止,使顾客在情感上得到满足.
如果把算命馆比作剧场或舞台,则算命人是演员,顾客是观众,所表演的是语言的艺术.演员或是高谈阔论,或绘声绘影,舌剑脣枪,所呈现的可谓花言巧语,能令观众如痴如醉,乃至言听计从.
本文视算命人的说话技巧为一种「语言艺术」(verbal art),并且界定语言艺术为一种「表演」(performance).本文将以表演为中心,分析算命的语言艺术,以及建构此种艺术的动力.
语言表演之定义
语言可以传达意思,但也是一种能引起他人心理与肢体反应之社会行动.为了引起特定目的之语言造作,可以说是「语言艺术」;而「表演」,也是为了达成某种目的之造作.把语言艺术视为有特定目的之行动来看,则语言艺术可视为表演.因此,语言之表演,可以看作带有特定目的之策略性行为.语言表演者决定表演之形式,同时在表演过程中,因为参与者之互动,不断修订其结构,且根据当下引起之效果,作出适当反应,引导其观众(对话者或听话者),以达到其表演目的.表演过程中,表演者之目的,语言塑造,表达方式,修辞策略,观众反应,社会文化背景等,就是形成表演之因素.
如果研究语言本身,它是文本(text)之分析,但是对於语言,以表演为中心之分析,则是从文本之研究移向文本在脉络(context)中如何产生之研究.因此Blackburn说:「表演…就是所有文本在脉络里发生之事」(引自Bauman and Briggs 1990:67).既然表演不能离开脉络,我们也可以说,语言表演的世界是参与表演者(表演人及其观众)所共同建构之社会现实.
研究取向与研究资料
本文之研究取向,属於说话民族志(ethnography of speaking),它是语言与文化,语言与社会的关系之研究,而以文化意涵叙述一特定团体,机构,社区,或社会的语言与讲话型式(Sherzer 1983:11).关於说话之民族志,除了应用在饮酒,问候,政治,宗教的语言中,也包括笑话,黑人语言等范围(Bauman and Sherzer1989; Bauman and Briggs 1990).此中之杰出者,有美国原住民诗学之研究(Hymes 1981),Kuna与San Blas两个社会之神话,传说,日常语言,仪式语言之分析(Sherzer 1983, 1990),与美国原住民论述之介绍(Sherzer and Woodbury 1987)等.
以Sherzer之研究为例,他记载了Kuna社会之仪式生活以及日常生活的语言,说:「所有Kuna的说话,都可以被视为高度巧妙,策略,精工雕琢而合於情境之使用,并且能够改变,以应付来自Kuna社会内外之挑战(Sherzer 1983:13).」Sherzer强调说话脉络(context)对於诠释与分析Kuna社会说话之重要性,因为脉络一方面指出Kuna社会文化独有之思想,信仰,象徵之意含,一方面指出某个论述发生之地点与情况,包括现在,最近相关的地方与国家,自然的事件之相互关系,以及语言,行为之特定目的与意思(Sherzer 1983:4).
Hymes把说话事件(speech events)之概念介绍到说话民族志中,他认为特定事件是表演之条件,而提出几个相关因素之研究,包括场地(事件的时间与空间),参与者(说话者,直接听话者,其它听众),目的(事件之功能与目的),语言之变化与型式,语言组织,发言或表达之模式或态度,互动之轨则,以及说话程序(Sherzer 1983:12).
本文将把算命作为一说话事件,放在语言艺术发生之脉络上,就表演之相关因素而做分析.此事件,是发生在算命馆中,顾客因为生活中发生困扰而来,而算命人是被认为知晓命理,能找出事情成败原因,并指导顾客趋吉避凶的专家.
由於算命事件本身对顾客之隐私性,与其中所涉及的职业算命人命理知识传承之本质和利益垄断(罗正心1995),使现场录音非常困难.我虽有数则完整之实地录音,但是其内容过於冗长而且驳杂,不适合在本文中全盘呈现.故我仅撷取算命人的直接报导,算命现场之部分录音,以及其它眼见耳闻者(田野地点与期间:台北市1991-1994),主要有六个出处,作为此研究之分析材料.故这里面所见的语言表演,并非出於一位职业算命人,也非出於一个案例,但是综合笔者的观察了解,语言表演普遍存在於职业算命人与绝大多数的算命个案里.本文之目的,即在就几个显著的案例,以见其在一般案例中随机出现的状况,这是嚐鼎一臠的作法,而非有意以偏盖全.
文化印象
中国以「言」为偏旁的文字,可以看到语言的各种作用,如,谈,说,讲,论,评,议,证,诘,讦,诃,谴,诛,讽,谕,诬,诳,谮,谗,谑,谘询,诰诫,谏诤,训诲,诉讼,请托,赞誉,诟詈,诽谤,诋毁,讥诮,谀谄,讹诈等.而关於语言的成语颇多,如,「口若悬河」指人讲话不停;「口角春风」指说话令人愉快;「语言乏味」指说话令人不喜;「一语道破」,「铁口直断」,「语重心长」,「言出如山」,「言必有中」,「言之有物」,「言之成理」,「言近指远」,表示语言的正面价值;「言不及义」,「言不由衷」,「言过其实」,「妖言惑众」,「口蜜腹剑」,「口中雌黄」,「哗众取宠」,「语无伦次」,表示语言之负面价值.语言所发挥之功用,可谓洋洋洒洒.
再就俗话考察,如「三寸不烂之舌」,「语不惊人死不休」,可以看作语言的可操弄性;而孔门四科有「德行,言语,政事,文学」(《论语 先进》),可见语言之操弄,自成一门重要的学问.清朝的《幼学琼林 人事》开宗明义说:「大学首重夫明新,小子莫先於应对;其容固宜有度,出言尤贵有章.」印证了传统中国,对於「应对」以及「出言」之重视.其实出言就是一种应对,得体与否,於人情与事情都有重大影响.
至於算命人之出言应对,汉代早有记载.《史记 日者列传》,司马迁(145-86 B.C.)叙述汉官宋忠,贾谊之言曰:
世皆言曰:「夫卜者多言夸严,以得人情;虚高人禄命,以说人志;擅言祸灾,以伤人心;矫言鬼神,以尽人财;….」
这里虽然尽是对於算命人负面的批评,但是关於算命人娴习於「言」的能力,已有充分说明.可以推知,当时算命人能以不同的语言艺术(多言夸严,虚高人禄命,擅言祸灾,矫言鬼神),以达到各种目的(以得人情,以说人志,以伤人心,以尽人财).虽说为了某种目的而展现语言艺术,是不少社会人所具有的能力,但在一特定的群体,如算命人,因为其职业特性,更可以发现其成员面对顾客时,非常之语言表现.
算命人说话的基本原则
算命人面对其顾客所讲的话,有别於他们在日常生活里,面对非顾客的语言往来.不同的地方是,面对顾客时,考虑对方身分,来访目的,抉择恰当的词句,而在表达方式上,既令对方心情愉快,疑惑消除,又显示算命人知识的权威,令对方恭听唯谨,言听计从.我们先看一般非算命事件对话之性质,以问路为例:
问
答
请问去「世贸中心」怎麼走
往前走,过两个红绿灯,前面就是.
附近有没有明显的标帜
有一个陆桥在旁边.
你知道那里现在有一个「资讯展」吗
我不太清楚耶.
谢谢.
不客气.
在这个问路的对话中,回答者不必考虑问者的身份,问话的企图,到世贸中心的目的,因此他不必揣摩对方心理,更不必营造气势,用特殊的语言技巧展现知识权威,只是用平常的反应,以约定成俗的,对待一名陌生人的态度,据实而回答.然而我们请问算命人一个问题时,却不能期待算命人会给直接的答案,相反的,他或以问答问,或问东答西,或避重就轻,或点到为止.
比较两种不同的对应,算命语言含有丰富的表演成分.算命人之所以有这样特殊的对应,是因为他们职业的特性,也就是要应付因算命而来,而性格殊异的客人.根据一位赵姓算命人说:
一种米养百样人!来的,需求都不同.有认真严肃的看他一生之改变,如买地产,或问婚姻要结要离,又有些其它类.你可从最严肃排到最无聊的,最无聊的只是想跟你讲讲话,他谈谈很高兴,便回家了.我们是有问必答,或说言无不尽,且尽量用当事人熟悉的术语和概念跟他沟通.例如这人是作贸易的,你用贸易术语,一点他就通了;学医的,用医学观点,一讲就明白了.
为了明了实际的语言运用,我再请教他:「以电影明星为例,您的对应是怎样 」赵先生说:
我告诉你,巨星闪闪,万人来捧,通常不必讲太多真话.讲真话,她也听不进;陈义过高的义理之言,也无必要.她的优点,赞美一番,缺点指点一番,就可以了.他们若在得意阶段,话不能说太重,他会恨你;失意时讲,他反而会感激你.有些客户,我要有耐心,批完後等三五年,应验後,回头再找我,我可以好好修理一顿,那就是一阵醍醐灌顶,不假辞色.这里面应对取舍,分寸很难拿捏.有点像下棋,你落这子,我就落那子;你不落那边,那我就落这边,有互动关系.
我想进一步知道他与明星讲话的内容,因此指著墙上框裱起来,他与某电影明星之合照与批命纸张,问:「您所批,就像那样 」他说:「这是样本,不能当真.这属歌功颂德派!」我说:「非常文雅,太简洁了,别人看得懂吗 」赵先生哈哈一笑,说:
看不懂的是最神秘的,最神秘是最值钱的.有些语言要保持高度神秘感,又要有文学趣味,甚至做到诗签化,看起来只有几个字,解释起来包罗万象.这道理和明牌一样,不会写得很明白,既像6又像9,一只狗,尾巴翘起,你运气好,抽到92,中奖了;运气不好,押到62,只怪你福德不够,看倒了!
我告诉你,有些内容要明确,有些内容反而不必太肯定.把它放在0与1间,隐藏在里面,既暧昧又模糊,你慢慢去找.偶有所中,当事人即说灵验,不灵验就不说了.这是讨巧的方式.还有一些个性很古怪,不知怎麼说的,所以就讲:「论功名,你不如人;论文章,人不如你」.他听了就说:「对呀!这就是我」.
从上面的谈话中,我们可以归纳某些算命人说话的几项基本原则:
1. 因人而讲话.大致上,人有不同需求(如买地产,结婚或离婚),不同身份性格(如明星,贸易商)与人生状态(如得意与失意阶段).
2. 尽量用当事人熟悉的术语(如贸易或医学术语).
3. 语言要有文学趣味,甚至做到诗签化.
4. 有时敷衍(优点,赞美一番;缺点,指点一番),有时不假辞色.
5. 不必全讲真话,有些要保持神秘,暧昧又模糊,有些内容要明确肯定.
而其「应对取舍」的「分寸」,也就是对於各种因素运用之考量,「有点像下棋,你落这子,我就落这子;你不落那边,那我就落这边,有互动关系.」我们知道,下棋之为技,以斗智为主,先要谋定而动,次要随机应变,须考虑战略战术,以求克敌(或欺敌)致胜.藉此下棋之譬喻,足以明了算命人的语言应对,具有高度策略性,而不是日常寒喧问答,如本文开端所举问路事件,直来直往之对话方式.
语言能力之获得,使用时机与表达方式
算命人之语言表演能力,一方面固然是由顾客刺激,工作所磨练出来的经验,一方面也是他们自觉必要而自我训练的,也有经过师父教导的.前面的赵算命人说:
日子过得很好的人不会变哲学家,开Seven-eleven的人,不需学甲骨文.看你需不需要!当你需要时,环境激发你.我现在是「老妈子倒马桶-不需要学问的」.(最後一句如唱腔,同时摆首而夸张地眉飞色舞.)
这位算命人觉得他身经百战,已经能意到语随了,所以用「老妈子倒马桶-不需要学问」,自夸他的语言艺术.他曾下过一番中国文学的义理,词章工夫,他说:「我对命理研究,先走义理层次,思路要条理井然,然後配以词章之学,说出来有平仄排比,或如四六骈体,有美感.」他举例:
下断语,一般说来,用语要委婉,例如,父母宫出问题,不能诅咒人父母,要说「该年父母宫尤宜厚养,恐堂上见惊」.子女宫不好,可以说「小孩有车马之劫」,或「水边不能游泳,定当小心」.有时犹豫欠肯定,似是而非,像是「前途光明,乌云遮日」.不过,看情形,有时也要狠,说那人「必逢死绝,从此人天遥隔」.
这位算命先生还作测字,我问他测字和子平(八字)有什麼不同 他用充满游戏的口吻说:
测字嘛,我把它作交朋友,茶馀饭後,增加娱乐效果.通常上天言好事,人间报平安.有人问我怎麼学,我说:「这个易学难精,文字训诂要下三年工夫,还有要会『龙门十八问』.」那有什麼「龙门十八问」!那是唬他们的,有龙门造像嘛.我告诉他,你经典没看过,歌诀已散失了,叫「龙门十八问」.
就在上面亦庄亦谐的回答中,可以一窥他说话的内容与技巧.所谓「文字训诂要下三年工夫」也许是实,但是「龙门十八问」显然是虚,而此回答的特色,恰好反应他使用虚实相间的语言,让人捉摸不定,符合他所说「看不懂的是最神秘的,最神秘是最值钱的」说话艺术.他并说明了测字有「增加娱乐效果」的作用,因此语言内容通常是「上天言好事,人间报平安」.而总括以上他自述语言的「使用时机」与「表达方式」,除了「茶馀饭後,增加娱乐效果」之外,至少有三种:
1. 「一般说来,用语要委婉」.
2. 「有时犹豫欠肯定,似是而非」.
3. 「看情形,有时也要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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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命人之说话举隅
根据前面所归纳的讲话原则,我们举四个算命人亲口所说的例子,以见其语言艺术.
1. 以问答问
凡是主动来算命的人,心理早就堆积了苦恼与疑问,如果他开个头,通常可以知道下面的问题.谈命久了,跟本不用等卦排出来,已经心中有数.但是有时卦象不明显,我会反问一些问题,套对方的意思.例如客人问:「生意可做吗 」我反问:「你觉得怎样 」常常客人会把他心中想的讲出来.
2. 问东答西
有人三化(紫微斗数的化禄,化权,化科)在夫妻宫,照命理学,夫妻宫有三化,必有特殊事故.他问婚姻,我建议他把精神放在事业上.我不能直讲婚姻,只有引导他往其它正面的方向去发展.
3. 避重就轻
假如一个五十岁的人来问寿限,我看他可活到六十,我也不会告诉他,因为他的精神会受到刺激,活得不快乐.我会告诉他多做善事可活到六十,七,八十,让他乐观的离开命相馆,不要想:「完了,没有希望了.」
4. 点到为止
如果我看到女性会离婚,我会告诉她「你的夫妻宫不稳」.如果有那种「小姨命」的,我当然不会说「你人尽可夫」,我会说「你异性缘很好,但本人个性要修改」.
从以上数例可知,算命人回答方式之多变.其变化之根据,则是因应顾客个性,而考虑到语言效果,这是算命人自诉的诠释.无怪乎一位算命人便明确指出:
各种情况要看顾客的个性回答.太内向的点到为止,告诉他有个关卡,一个低潮,提醒他注意.我们要顾到道德,心理.算命也是艺术!
我认识不少有使命感的算命人,体会到他们的工作对社会颇有影响,主要关键就在他们的讲话:可能鼓舞生存勇气,也可能让人惶恐不安.是故,他们把道德存心与讲话技巧合并,运用在其语言表演中.所谓「算命也是艺术」,依其语意,指的是兼顾「道德,心理」而回答顾客之「语言艺术」,这句宣言表露出算命人对其职业技巧的重视与自豪.
依上面所举的四个例子,并前节之「龙门十八问」,可以得到五个说话方式:
1. 以问答问(问「生意可做吗 」,答「你觉得怎样 」)
2. 问东答西(问婚姻,答事业)
3. 避重就轻(问寿限,答「多做善事可活到六十,七,八十.」)
4. 点到为止(「离婚」,说「夫妻宫不稳」)
5. 虚实相间(「文字训诂要下三年工夫」为实,「龙门十八问」为虚」;又「龙门」,「十八」为实,「龙门十八问」为虚,见注释7)
我们又可进一步,以两项细节,注解前所归纳的「说话的基本原则」:
1. 回答时,要「顾到道德,心理」(指有道德意识,而注意到顾客的心理感受.).
2. 看对方个性而决定回答方式为直言(如「离婚」)或曲言(如「离婚」说「夫妻宫不稳」).
说好听的话
算命语言之具有策略性,不仅是我旁听归纳的结果,依算命人报导,它更是刻意的设计与强调的能力.这种能力,有时在日常中,也会表现出来.例如,我认识一位兼茶艺馆老板的算命先生,他的馆里有个书架,我拿了一些书和过期杂志交给他,说:「这是我不要的书.」他马上纠正:「不要说你『不要』,要说你『喜欢』的书.」这正是一个很标准的说话技巧范例,同样是赠书,说:「这是我不要的书,送给你们.」与「这是我喜欢的书,送给你们.」虽然字数相同,文法结构不变,但它对听者所产生的心理效果,能有天渊之别.如果不是久练有成,无法在快速之间选择讨巧的语言.
是故好听的语言策略,不但是为了安慰顾客之道德理由,也是为了投合顾客喜被奉承的心理,因而保证自己生意不断.我曾听某算命人教他徒弟,其内容除了算命学识外,便是提醒他如何讲话:
大家都喜欢听好听的话,你骂他,他就不理你.要常ㄡˇ ㄌㄡˋ(台语,称赞之意)别人,讲得很习惯.如果要让客人给你看过一次以後不会走,ㄡˇ ㄌㄡˋ的话就要多说.
他举例:
你不能说:『你这个人很懒.』要说:『你这个人比较不喜欢操烦,也不喜欢人家管,很有个性.』这样顾客会觉得别人不准,你比较准.
相反的,有一位不注重语言技巧的而顾客冷清之事例,发生在一位自认会板起面孔教训,直言不讳的算命先生身上.他说:
现在很多男人和女人有外遇,发生不正常的性关系.顾客来问很多畸形感情,我有时会劝客人,甚至骂客人,让客人不高兴.我看来正派严肃,他们怕被我骂.
他说,因为他会骂人,所以他的顾客不如别人多.用表演立场来看,不能迎合观众心理的表演,必定门前冷落马蹄稀.且据我了解,有人习惯去算命,虽然已经知道个人命运,却仍然到处找人算命,其目的只是希望听些好听的话.算命人既然以算命为业,当然要运用技巧,建立长久的主顾关系.事实也证明,算命理论精湛的,不一定赚钱最多;有些口才好的,虽然算命功夫不高,反而有较多客人.
然而好听的话多是吹捧阿谀,所以必须造作自然,不能让人起鸡皮疙瘩.硬是无中生有,则不知所云;或吹捧过头,反而让人觉得讽刺,是以分寸必须拿捏恰好.怎样是拿捏恰好 以我观察所得,无非讲一些让听者欢喜,而无虞鉴别真伪的词句.例如,描述顾客的情况,说「龙困浅水」,固然一方面以「困浅水」表示近遇不顺(顺利的人通常不会来算命),但同时也肯定对方是一条「龙」,日後将大有作为.这话似贬似褒,让人听了一则以悲,一则以喜.
像这样模拟两可的算命用语很多,例如,对女性通用「温柔美丽」,「端庄娴淑」,对男女通用「胸怀壮志」,「大才小用」.还有,「你这个人太善良了,所以才会被别人欺负!」「你的好处,也是你的坏处,就是对朋友太讲义气了!」这些话,在顾客情感受创,事业遭挫,对他人失望,对自己失去信心之馀乍听,未有不受感动,暗思深获我心者.可是在算命的说话民族志中,能发现类似的话重复出现,而从生意角度看,这纯粹是「好听的话」,有取悦顾客,「让客人给你看过一次以後不会走」的企图.
语言辅以动作
从上面许多例子可知,算命的语言艺术,不止有吸引人的诗学(poetics),也有修辞学(rhetoric)的意味,如果语言辅以动作,在一个互动的情境中,引起「特效」,尤其能感受到它的表演性质.以下是两个例子.
我与两位报导人,一位是职业算命人钱先生,另一位是我的朋友周女士,同逛夜市.夜市里有一算命摊位,树立「摸骨算命」的布幡,周女士很好奇,便坐下来算命.那是一个开放的场所,所以算命者在工作时,我与钱先生与其它数名夜市客人都能围观.算命者把周女士之事业,情感倾向等说完,问:「还有什麼要问的 」周女士看著也是从事算命的钱先生一眼,钱先生忽发奇想,指著自己说:「问我们两人缘份.」算命者说:「好,附带服务,请把左手伸出来.」他观察钱先生的手一会儿,说:「有百分之八十的可能性.」钱先生与周女士闻言相顾嗤笑,算命者看她们一眼,面色尴尬的说:「可是婚後要注意情感维护.」周女士指著钱先生说:「可是他结婚了.」算命者点点头,向钱先生招手说:「请把耳朵靠过来讲话.」我与周女士不知他讲了什麼,只见钱先生点头,当时也不告诉我们答案.待付款离开,我们问:「他说什麼 」钱先生说:「他告诉我,我有双妻命.」钱先生并且解释给我们听:「他根本没算准.他招手对我耳朵讲话,是找台阶下.」钱先生认为,招手附耳,不过是故弄玄虚,是做给现场观众看的;说钱先生有双妻命,是自圆其说,讲给我们听的.
上面这个例子是一位职业算命人解读另一位职业算命人的语言伴随动作的表现.从他自己也是演员(算命人)的立场判断,其解释应当合乎算命人的表演布局.
另一个设计精巧的语言表演,发生在路边的算命馆.一位算命人正在给坐著的顾客甲看相,有数人围观.算命人对甲说:「你的鼻子表示事业很旺,像他(指围观者乙)就不是这样.」然後再回头说甲.看眼睛时,对甲说:「你的情感非常丰富,但是那位先生(指围观者丙)和你不一样.」如此一面说甲,一面点名,手指围观者乙,丙,丁等,说一两句.等到把甲说完後,那些被点名的乙,丙,丁等,常常自动留下,成为下一批客人.
像这样的技巧,可以说把观众的情绪带到表演情境中,并随著主要表演者即席创作的剧本,配合演出.当然算命人仍是这个戏剧的主要表演人,戏剧的节奏与高潮是由他设计的.
「装腔作势」
为何算命人善於,且勇於运用语言以达到其预设之目的,显然是已经算计过了.我有一次看到算命人孙师父在教他徒弟:
你们要注意「强相压弱相」,就是当两人相逢,其中气势较强者,会压过较弱者.譬如某人本来不守时,但连战秘书打电话要约他见面,这人会改变平时习惯而准时赴约.
孙师父说:
「强相」也是「气势」,例如有一个人在考虑要不要花钱做风水,你不要勉强他.你说:「这是为你好,要不要随你.不要的话请走开,後面还有人排队要看命.」这样,那人可能就说好,但是你要有气势才行.
孙师父停下来,看著徒弟们,问:「你们中有谁使用过气势的 」一位年轻的女徒弟举手.孙师父笑著问:「你这麼年轻,有什麼气势 」女徒弟答:「那个人年纪比我小!」
这个例子除了展现说话之「欲擒故纵」法(「这是为你好,要不要随你.不要的话请走开,後面还有人排队要看命.」),更重要的是,算命人表现「强相」,作出「气势」,再运用语言艺术,正是所谓「装腔作势」,则客人「会改变平时习惯」.这样的方法,含有政治(politics)意味,尤其出之於一位年轻的女徒弟,岂非更具有表演性!
算命人要面对多种客人,回答不同问题,基於职业需要,多练就应付能力,而气势就是一种保护自己,控制顾客的方法.算命人经常遇到希望算命人讲得很好的顾客,李姓算命者说:
顾客大都希望算命人是神仙,讲得都要准,讲得好像历历在目,通通看到,这方面属口才.算命者有很多层次,有的能讲得让你感觉好生动,讨好,好像看到.
但是算命人也会遇到像是来「踢馆」的人,李先生说:「这种人也有,通常他来不说话,一直问,好像老师问学生.」我问他怎麼处理,他说:
看个人应付方法,这已脱离(命理)学术,属师父教徒弟的技巧.看个人!来的花一两千块,好像问小孩,一直考,考得你昏头昏脑.在我们江湖上遇到这种客人,刚出道的不晓得怎麼办,出道久的晓得.
你会不会下围棋 围棋有一句话:「宁失数子,不失一先.」「先」就是主动.你主动权没掌握,客人一来,你主动权被抓去.客人来,你像小学生被考,考到最後,一定答错.你开始就错了,你怎麼可以这样 你要把主动权抢回来.你是大师,他是什麼都不懂的,你考他才对.你主动权没了,根本不要论,可以关门.有的算命人椅子特别大,就是这个道理,气势把你压下来.你进到我门,出门我们一样大,但你既然入了我门,你有求於我,你进来做我老师怎麼可以 你进来就要乖乖坐在那边,我整个气势要把你压住.
有的要准不准,但真正算命者,不可能坦白说:「我不准.」他不准,会转个弯,一直到变很准.我很坦白讲,这是江湖话,一般不能讲的.譬如说「你最近有病」,那你说没有.如果有,就是准了.如果没有,我要怎麼讲 「你如果没病,那你太太要病.」转到你太太去了.你太太没有,「那你家人会有.」还是能转过去.能转到人,也可以转到时间:「现在没有,那小心,下个月哟.」也可转到空间:「现在没有,到美国就有了.」可以转到很多地方,给人的感觉还是准.
我刚才(曾告诉你)说(我算命)百分之七十准,这是我对你的说法,在客人面前,我不这样讲,他会觉得百分之百准.
从这个叙述可以知道,算命人讲话,气势很重要,气势也是掌握主动权.它能藉「强相」表现,也能藉道具布置出来(「有的算命人椅子特别大」).而在发挥气势之同时,就著不同情况以「江湖话」辩护其算命之准确性,顾客只好哑口无言.这里很有趣的,他也是以下棋来表示语言表演的策略性,不过,头一位以下棋强调互动中的步步为营,这一位则以下棋强调两军对垒的制敌机先.
应付窘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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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命人为保证其「票房」收入,除了说话好听,让其观众(顾客)心满意足,觉得逢到生平知己外,也必须由他掌控「主动权」,以维持个人的权威.因为在生意关系上,他们要让顾客觉得找对卖方,物当所值,甚至物超所值.所以,有一些算命人,即使没十分把握,也一定要肯定自己的答案,表现自信.这就是上面「他不准,会转个弯,一直到变很准」的例子.我就曾听一位算命人告诉徒弟:「我们做算命的,最重要的是要讲得肯定,不要让顾客有一点怀疑.」
我因为也接触许多算命徒弟,所以了解他们的命理程度,知道即使是新手,也有应付窘境的方法,并且亲眼见到那些新手的技巧,从生涩到熟练.例如一位二十四岁算命新进说,她有一次讲卦,讲不下去,想看笔记,却不敢当面翻书,就摇头说:「你的卦真特别,我前几天才看过一模一样的卦.」於是就堂而皇之的把笔记翻出来.她又笑著对我说,如果顾客问太难的问题,有一个办法,就是对顾客说:「我师父昨天就告诉我,今天会有一个,穿某衣,长相如何的人来看命.我现在带你去找我师父.」我猜想这是个玩笑,不过从这大胆的玩笑来推测,算命人的确准备了几套有恃无恐的表演戏码,以应付紧急状况.
语言表演的有关因素
前文从算命人所遭遇之一般状况,说到特殊状况.其语言艺术,是多数算命人经常之表演,是所有算命人临场具有,或必须学习,娴熟之能力.为了进一步讨论算命人语言表演之意义,我总括上面的案例,小结算命人语言表演的有关因素如下.
1. 说话的基本原则
基本原则,指因应任何来问的不同性质的顾客,维持不变的说话原则.此一原则就是因不同的顾客而使用不同的「内容」,「表达方式」,「表达态度」.换言之,算命人讲话,因其顾客之性质而异,随其不同需求,不同身份性格,与人生状态而应变.例如,依对方个性而决定直言或曲言;或说话时,有道德考量,而注意到顾客的心理感受.
2. 语言的内容
语言的内容,指算命人所使用的变化多端的实际词句.
(1) 尽量用当事人熟悉的术语.
(2) 有文学趣味,甚至做到诗签化.
(3) 不必全讲真话,有些内容要明确,有时保持模糊神秘.
(4) 说人喜欢听的话,然而有时也不假辞色.
3. 语言的表达方式
表达方式指传达实际词句的方法.
(1) 「一般说来,用语要委婉」.
(2) 「有时犹豫欠肯定,似是而非」.
(3) 「看情形,有时也要狠」.
(4) 以问答问.
(5) 问东答西.
(6) 避重就轻.
(7) 点到为止.
(8) 虚实相间.
(9) 欲擒故纵.
4. 语言的表达态度
表达态度指说者传达实际词句时,其声音,面貌,形体之效果.
(1) 表现「强相」,作出「气势」
(2) 掌握「主动权」,维持权威.
(3) 讲得肯定,不要让顾客有一点怀疑.
5. 语言能力之获得
表演属於应付顾客的方法,不属於命理学术,如果不是自学,就是师父另外传授;而工作环境之需要,最能激发产生此能力.
6. 算命人认知的「算命人与顾客之角色」
(1) 算命人是大师,具有专门知识,不可让顾客怀疑;顾客是有求而来的,是什麼都不懂的.算命人要让顾客乖乖的坐著,被他的气势压住.
(2) 顾客大都希望算命人是神仙,讲得都要准,并且讲得好像历历在目,令人感觉好生动.
算命人就著上述的表演因素,因应不同顾客,同时就现场所发生之状况,运用说话之基本原则,不断调整其语言内容,表达方式,态度,并没有固定的反应,所以「应对取舍」的「分寸」,「有点像下棋」,具有高度策略性,机动性.
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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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者认为,语言艺术指的是一个社团对於语言之运用,有诗学,修辞学的性质(Sherzer & Woodbury 1987:9).以此两个条件看,算命语言的确具有诗学成分,因为它企图使用平仄排比的词章以求美感,尤其有甚浓厚之修辞学性质,因为它是有策略之论述.除此之外,它也有政治意味,因为算命人企图以诗学与修辞学的语言,掌控说话之主动权,展现算命之权威,宰制现场的说话程序.这三种模式之运用,建构了算命馆中的语言艺术.
算命的现场通常是一对一,或一对几位亲密的当事人.算命人说的话是经过精心设计的,目的在控制场面,左右参与者.算命人并不在日常的生活中作语言表演,只有在其算命工作上,面对顾客时,方展现其独特的语言艺术,而显露表演特质.它相似於牧师布道,老师上课,政治人物演讲,甚至婚礼上的来宾致词等,都属於一种表演,其语言是特别设计,带有特定意图的.
中国的算命理论丰富,方术多端,大抵以气论命.此一论命基础,出於《易》学,奠基於汉朝的阴阳思想.它更藉著五行学说,建立了一个复杂细致的术数架构,滋生今天所谓的「五术」:山,医,命,卜,相.时至今日,命学更引进世界各地不同的算命种类.新旧学理,技术,交相的借用,分裂,衍变,使得本来在传统中就派别众多的命理界,更为繁杂氾滥.
在生活经验里,似乎人的生死寿夭,贵贱富贫种种际遇,与才学,品德,智愚没有必然的关系.由於人生有起有落,令人觉得即使努力也无法全部掌握,命运之说便有发挥的机会.在社会的竞争之中,个人的成败荣辱,如果无法从人事上寻求原因,也只好归因於命运的蹇顺了,此所以婚姻,财富,子女,职业总是算命生意之大宗.算命术不但提供了灾厄,挫折,失败,意外的解释,并以过不在己,时来运转安慰顾客,甚至以预知未来,指导客户趋吉避凶.这种现实利益的功能,在任何一个迅速变迁,生活甚感惶惑动汤的社会里,当然会有它的市场.而今天一位算命人为了服务广大的客户需求,往往兼具数种算命术,以服务客户.
在这样的文化传统下,算命已经是生活的一部份了.算命人因为其算命之本领,故有一特殊的社会文化地位,被认为能知过去未来,推算祸福吉凶,甚至有超自然的媒介者之身份.其地位以其自称或被尊称之「大师」,「山人」,「居士」,「神相」,「命理哲学家」等头衔为代表,尤其是「半仙」或「仙仔」(台语发音ㄒㄧㄢ ㄟ)之称呼,暗示了他非凡,出尘,奇逸之能力与崇高地位.算命人在算命馆中之地位,类似神父在教堂,老师在教室,民意代表在议事场,都被认为具有某种特殊知识,连同能言善道之属性,这是他权威之来源.
算命人主要的工作是被谘询,甚至偶尔被考问的.不同的顾客都期待他提供正确的资讯,令听者无疑议而愿意遵循.同时,他也必须讨好他们,以维持源源不绝的生意.算命人的语言能力,在此社会文化脉络下是可理解的.为了符合他的社会文化角色,算命人的语言技巧,必须有如Kuna人说话的一种形式,其特性是对语言(language)与说话(speech)的创造性,策略性,适应性之操弄(Sherzer 1983:13).我们从算命人的论述中,特别是在与对手不断互动的情境下,便能鉴赏算命人对语言之操弄.
对算命人来说,他不但建构其文本(text),并且在对方之问话(内容,声调与态度)下,不断注释对方之文本,评估其意图,就对方的性格,身份地位作立即之语言回应.这一过程,Bauman与Briggs(1990:75)称为framing,它是一种超沟通之技巧(metacommunicative management),足以在社交互动中,不断调整沟通脉络中的文本.下面我将把framing译作「罗织」,并就算命的语言表演,说明其意义.
罗织含有「网罗」与「编织」之意,如罗织入罪,入狱,入彀,就是网罗合乎情境需要的资料,编织成为特定的论述形式,利用社会文化界定好的「说者」与其「说话之对象」之角色地位,不断加强语言行为,以导向罗织者之预设目的.研究算命人的语言表演,就是研究算命人在算命的社会文化脉络中,运用罗织之过程.
罗织不仅依说者企图,网罗有利之语言,更是在临场互动的情境中,编织有力之语言.所以罗织包含诗学,修辞学与政治学.实际之罗织过程,特别考虑对方之知识背景,心理状态,社会文化有关於双方角色或地位关系之界定,说话内容之效果,以及说话者临场之灵活反应.此过程之考虑因素,正是上节所分析的算命人语言表演之有关因素.
一般情况,任何说出来的话,都是社会文化之规范,可以用全体社会成员所建立起来的理性标准了解,例如我一开始举的问路例子.但是我们难以用这个标准去了解罗织之算命语言.因为它并不以平铺直叙为常态,而在回答问题时,不但没有相应之内容(如以问答问,问东答西),也没有固定之表达方式(有时委婉,有时直言).它有些类似禅宗之机锋,是对治的,不是普遍的;既带有特殊目的,又必须因人而异,故无法仅就内容,而须从说者之心理观念与表达技巧得到完整的认识.算命虽有对话,但与对等之「沟通」不同.算命人为讨好客户,因而有一套美言;要应付不同性格者,因而有几种说话态度,以安抚或确立顾客对他的信心;甚至把顾客之怀疑看成对权威之挑战,因而作出强相之气势,迫使对方敬畏,「乖乖坐在那边」,以执行控制对方之策略.如同下棋一般,步步为营,制敌机先,这就是职业算命人临场之判断与反应.
「罗织」的重点不在语音,词汇,文法,而是其情境,双方之角色定位与互动.算命的语言本身,只是表演的工具.如果要研究算命语言,我们必须包含其反常之说话型态,而把成语,格言,典故,俗谚之利用,直述,诘问,感叹,祈使句法之型式,腔调之抑扬顿挫,看成一整合有力之表演模式.换句话说,虽然用字,谴词,造句,腔调是同一社会文化成员所具备的「能力」(competence),但把它们灵活运用,而成功的达到说话者之企图,才属於「表演」(performance).一般社会成员都有日常生活所需要的「能力」,但这个能力却不足以在算命社团中胜任,因为後者主要应付的是挑战,其目的在讨好与说服.就像一位由推销员转行算命业的报导人说的:「我们业务干久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这绝不是正式学校教育所教导的,而是个人在长期互动经验中,面对面,产生的技巧.
算命人善於观察,能迅速揣摩顾客心理;知道怎样讲话,使自己立於不可质疑之地;怎样讲话,具有说服力,使客人信赖,喜欢听.这个行业,是面对人的工作,因此人缘就是资本,客人就是利息.善用技巧的,即使别人原先不想算命,也有方法引诱他坐下.这是本於从事同一种工作,接触广大顾客,久而久之,产生的专长,乃至於成为「老妈子倒马桶-不需要学问的」自然反应.
以上是以算命人为行动者(actor)之分析,如从顾客的角度去看,顾客何以会被罗织入彀呢
须知算命人的说话虽有强烈的目的性,但一开始他便掌握灵活的说话原则,且其内容讨巧,表达方式多变,加上权威的态度,处处相应於当时的情境,如不稍加注意,不能轻易辨识出造作的痕迹.但是去算命的人,带著无所求的胸襟,沈著观望听闻的很少.顾客中多半是暂时失去冷静思维,尤其是在事情已经迫使他心烦意乱的状况下去的.因此算命人可以大胆的讲,稍有不对,顾客不见得能察觉,纵使察觉,也因为被问题困扰,失去自信,再加上被气势镇摄,不会发生重大疑情.在这个脉络下,算命人熟练使用语言艺术,很容易与顾客心理一拍即合.它的结果是,顾客听了高兴,认为你算得很准,认为你了解他,下次还会再来.
本文目的并非探讨算命现象存在的原因,而仅在探讨算命现象中,一个可观察到的职业算命界的技巧层面,因此作者并不企图把算命技巧,解释为算命存在之原因,相反的,它是一结果-没有算命的思想,就无所谓「算命技巧」.至於算命思想何以存在,是一深刻的文化课题,不是本文能探索的;唯中国结合了阴阳五行生克制化之理论,把个人,家庭,社会与天地自然,视为一有机体,而建构一和谐的宇宙观,则是中国算命思想的特色.它与传播久远而在现代逐渐被重视的中医,仍然流行的风水,有共同的理论基础.这个理论在古代甚至被当作伦理秩序的依据,历史演化之因素,而成为中国人的思考模式;它深入民间生活的各层面,而为普遍的知识(Lo 1996:248-249).此一知识为算命人与其顾客共同分享,也是算命不被轻易怀疑,而算命技巧寄生之所在与得以操作的根据.
技巧本身是无善恶的,唯看用什麼心去使用.面对各样的顾客,技巧是算命人不可缺少的谋生条件之一.因为一个算命人,虽有高明的命理造诣,却没有各种技巧,可能失言,以至於破坏顾客的宁静生活;或可能失去顾客,使自己生活发生问题.是以算命人使用技巧,为一无法避免的行为;至於为了「道德」的目的而使用技巧,不但不应谴责,或者还当予以褒扬.
无论如何,我们必须承认,作为一种职业的算命,与其它服务业之欲求,并没有太大不同:希望善用语言,使顾客信赖,感觉亲切,顾客与日俱增.因此,语言艺术在命理学术外独树一帜,又与命理学术相辅相成,以表演之形态存在算命事件中.

浙东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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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一点诀，莫与旁人说。若与旁人说，饭要没得吃。